林淮北发现自己这温馨的家园有五间明晃晃新盖的大瓦房。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边是两间厢房,就是西边儿的小屋儿破砖烂瓦的特别陈旧,看起来像是厨房和杂物间。
正房是成亲没分家的哥哥林容山和嫂子王秀霞带着孩子们住。
林淮北听妈说了:嫂子嫁过来五年,连着生了俩闺女,今年过了年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算老林家有功之臣。他两口子带着孩子住正房没毛病。谁让大哥娶亲爹娘没给盖新房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厢房爸妈住一间;淮北十七岁正在弟弟林容正住一间,正子上高中功课紧,得有间干净屋子住。
所以在这个温馨可爱的家里,淮北没地儿住。
她爸的面孔冷得掉冰碴子,嘴里含着刀片儿似的:“死妮子有本事啊,考上大学就不顾家了。早晚是个外姓人,还指着我给她预备房子?做梦!”
被爸爸数落了,淮北怪委屈地看着妈妈,她妈冷着脸子一言不发,压根儿不想看她。
淮北的眼圈儿顿时红了,她有点儿埋怨自己:我以前干嘛这么多年不回家呢?也怪不得爸爸妈妈不高兴。孩子要经常回家,才算孝顺父母啊。
她妈倒是手脚麻利,把搁锄头扁担箩筐的西屋简单归置归置,长条板凳加铺板,好歹二三就给淮北拼了张床出来。
入秋了,毕竟凉,淮北一条腿的骨头还没长全乎,睡光板床也说不过去。她娘垮了一张脸去跟她嫂子要富余褥子,结果三言两语让她嫂子给丧了回来。
本来王秀霞就瞅她那没见过几面儿的小姑子不顺眼!凭啥都是一个地儿的闺女,林淮北就考学出息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当体面人儿?她小学毕业就让爹妈强按着不让念了?然后一路早早成亲,窝在这穷乡僻壤接连个儿的生孩子?谁比谁差哪儿了?她这婆家就不是个东西!有钱供个赔钱货上那没用的大学,没钱给大儿子村里盖房子县里买楼?就冲这一条儿,村儿里谁不戳他老林家脊梁骨?好容易小姑子落地凤凰掉鸡窝,她正乐得踩她几脚解恨!
那天,王秀霞为了那几床旧褥子,抱着光屁股的儿子,一只脚踩在门槛儿上叉腰站在院子里骂了小半天儿:“日头从北边儿出来啦!猪油蒙了你老两口子的心了!你指着个外姓人养你的老?送你的终?为这么个这当死不死的浪货!你两口子一走二十来天,孩子不给我给看,活儿没人张罗!老不死的你撂下城里一天三百块的工钱不挣,有脸给我儿子当爷爷哩?!还让我给她凑褥子?呸!她有本事靠人儿恁多年不着家,让她出去接着靠啊!死回来丢人干什么?连累着一家子没脸往街上站了!”
林朝忠让儿媳妇骂得脸涨的紫红,气得在屋里背着手转圈!有心抡了锄头出去暴打这儿媳妇儿一顿!想想娶这么个只要彩礼不要买楼的儿媳妇也不容易,恨得一咬牙扭头出去了。
倒是董月娥这些年跟儿媳妇儿指鼻子对骂也惯了,估量着秀霞的狗食脾气,东西进了她的手也难再抠回来,索性扭头回了自己屋,打开老柜子翻了半天,才抱了床棉胎出来,套了个旧被套抱到了淮北屋里。
林淮北让嫂子骂得手足无措,她坐在屋里紧紧地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别哭出来。为了把泪意逼下去,她搓着肩膀打量自己住的房子,想让自己换换心思。
然后……她就更想哭了……
这间屋子实在差事儿,玻璃缺了一大块儿不说,灯泡儿也不亮。
可能这房子盖的时候就没想住人,所以没有地上没墁砖头,她低头就看见泥土。董月娥进门儿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人儿孤孤零零地坐在光板儿炕上。这孩子真白净,就算穿一身儿宽松旧袄,坐在破烂家什里,瞅着也会发光儿似的。
这闺女是官窑的白瓷,明眼人都知道她跟这屋就不是一路东西!
董月娥又看了这孩子几眼,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突然眼圈儿一红,她扭头就往外走。
淮北握住了妈妈的手,她小声说:“妈妈,你别为难,我不要被子,我不冷。”
这闺女说话声音小小的,就显得特别疼亲娘,跟站院里头跳脚儿骂婆婆的儿媳妇儿眼看就不是一路货。
也不知怎么的,董月娥突然就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她最近总是哭,可跟老头子在一块儿哭也不敢出声儿,只好忍着。好容易身边儿没人,董月娥突然就忍不住了,她对着这个傻闺女“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这女人哭得啊,撕心裂肺。
林淮北当时就慌了,她胡乱摩挲着母亲的后背,好多软话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好像她已说过千百遍了似的:“妈妈,妈妈你别哭。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再不胡闹了。我再也不瞎玩儿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就这么着,这破瓦寒窑似的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哭,一个劝,倒也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温情脉脉。
董月娥哭了好一会儿,咬咬牙擦了把脸,俯身给闺女铺了个被窝,扶着她慢慢躺了进去。
外头儿媳妇儿还在骂街,当娘的想想好歹也该劝劝闺女,她抽抽鼻子说:“你嫂子浪嘴,甭管怎么说咱一家子,臭嘴不臭心,你别往心里去!”
林淮北有些讨好地抬头看着母亲,陪了个笑脸:“妈你放心,我没往心里去。嫂子说话太快,她这个口音……我……我其实也听不太懂……”
谁知淮北此言一出,她妈突然脸子一冷:“听不懂你就别说话!听不懂你就少出门!你好好搁这屋里呆着吧!不缺你吃喝谁也没对不起你!”说完她扭头就走,还“砰”地一声把这屋门狠狠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