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G4嘉靖四十一年三月,京城春寒料峭。严楼换下官服,身着青布衫,跟着地图拐进军器局后巷。
斑驳的院墙上,“匠户世袭,擅离者斩”的铁牌生满铜锈,在风中摇晃时发出细碎的响声。他叩响斑驳的木门,开门的老匠户陈九斤手背上布满灼痕,看见他腰间的绣春刀,瞳孔骤然收缩。
“陈师傅,我是查火器刻纹的。”严楼摘下斗笠,露出官靴上的獬豸纹,“三日前武库署的王顺,提到您改良过膛线。”陈九斤的喉结滚动,往巷口张望两眼,才将他拉进院子。破落的厢房里,土灶上煨着草药,墙角堆着半筐废枪管,每根都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
“大人快走吧。”陈九斤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刻纹的事,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严楼注意到他说话时,目光频频扫向厢房角落的木盒——里面装着半块焦黑的火绳,正是京营火器专用的制式。他突然伸手按住老人颤抖的手:“陈师傅,您儿子陈铁蛋,是不是上个月被人带走了?”
陈九斤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药罐。褐色药汁泼在青砖上,腾起的热气里混着一丝硫磺味。严楼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陶片:“武库署的账册显示,去年腊月您交了七百根改良枪管,可军器局登记只有五百根。”他盯着老人煞白的脸,“剩下的两百根,是不是被人拿去换了您儿子?”
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陈九斤猛地扑向木盒,却被严楼抢先一步翻开——里面躺着半张黄纸,朱砂画着道家符篆,右下角盖着“万寿宫”的朱砂印。严楼认得这是嘉靖帝宠信的陶仲文道士的信物,专门用来征调民户“药引”。
“铁蛋才十六岁……”陈九斤突然瘫坐在地,老泪纵横,“陶真人说,要童男掌心的火药灼痕,才能炼‘火魂丹’……”严楼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在浙江见过的《御赐丹药名录》,里面记载着用“火器匠人精血”炼丹的荒诞方子。他扶起老人:“带我去见他。”
万寿宫位于西直门外,朱漆宫门上贴着“炼制天丹,闲人免进”的黄符。严楼换上锦衣卫服饰,亮明腰牌,守门的道童却拦在门前:“陶真人有令,擅闯者以‘妨丹’论处。”他正要发作,忽见宫墙内抬出一口薄棺,棺头插着写有“陈铁蛋”名字的招魂幡。
“站住。”严楼横刀拦住去路,掀开棺盖的瞬间,腐臭味扑面而来。少年尸体穿着道袍,面色青紫,掌心却异常干净——这与陈九斤说的“火药灼痕”不符。他戴上棉手套,掰开僵硬的手指,只见掌心皮肤光滑,毫无灼伤痕迹,指甲缝里却嵌着少许黑色粉末。
“大人!”道童尖叫着扑上来,严楼反手将其制住,用银针刺破尸体指尖——流出的血液呈暗紫色,带着浓烈的硫磺味。他心中一沉,这是长期服用含铅丹药的症状。再看尸体耳后,有个针孔状的伤口,正是道家“取精”的手法。
“好个‘火魂丹’!”严楼猛然合上棺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分明是取童男精血炼丹,还敢谎称药引!”他转头盯着面如土色的道童,“陶仲文在哪里?”
道童还未开口,宫墙内传来钟磬声,十几个黄衣道士手持桃木剑冲出来,为首的正是陶仲文的弟子赵灵虚:“严佥都想阻皇上长生?”他挥舞着符纸,“上个月在天津卫,您不是刚烧了三船硝石?那可是献给皇上的炼丹原料!”
严楼的手按在刀柄上,想起天津卫那三船打着“军资”旗号的硝石——后来证实,是陶仲文用军器局的火器刻纹技术,向倭寇换取的炼丹材料。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陈铁蛋的掌心拓片:“陈铁蛋是军器局匠户,按《大明会典》,匠户子弟归兵部管辖。”他扫过众道士惊恐的脸,“现在,我要开棺验尸。”
“大胆!”赵灵虚尖叫着抛出符纸,严楼挥刀砍断,符纸火星溅在棺木上,竟燃起蓝色火焰——这是添加了磷粉的邪术。他趁机踢翻棺木,尸体滚落在地,掌心朝上。借着月光,他清楚地看见,在少年手腕内侧,有一道新刻的七道刻纹——正是京营火器的改良膛线。
“这是什么?”严楼捏住赵灵虚的手腕,扯开道袍,对方手臂上竟也刻着同样的纹路。赵灵虚脸色惨白,瘫倒在地:“陶真人说,集够一百个匠户子弟的刻纹,就能炼成‘火魂’,让皇上的丹药刀枪不入……”
严楼猛然想起,在武库署烧毁的图纸上,“刻纹改良”旁边曾有“取匠魂入丹”的朱砂批注。他转身看着陈九斤,老人正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那道刻纹上,仿佛要把自己的命纹进儿子的骨血里。
子时,严楼带着尸体闯入刑部殓房。仵作颤抖着剖开胸腔,只见少年心肺处裹着层黑膜,正是长期接触火药的症状。更触目惊心的是,在肋骨内侧,用朱砂写着“京营七号纹”——这是军器局内部对改良刻纹的编号。
“大人,这是……”仵作不敢再说下去。严楼盯着那行朱砂字,想起陈九斤家墙角的废枪管——每根刻纹都对应着一个匠户子弟的“魂”。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京营火器会和倭寇的制式相同,为什么陶仲文要收集匠户子弟的“灼痕”——他们在用匠人的血肉,为嘉靖帝的长生丹铺路。
天快亮时,他回到军器局后巷。陈九斤正在给儿子修坟,旁边摆着半筐刻好的枪管。老人抬头看见他,突然磕头不止:“大人,铁蛋的刻纹,能不能刻在枪管上?这样他就能跟着大军,去打倭寇了……”
严楼喉咙发紧,蹲下身握住老人的手。陈九斤的掌心,布满深浅不一的灼痕,和他儿子手腕上的刻纹重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现代刑警队时,见过的那些工匠的手——同样布满老茧,同样在为守护什么而伤痕累累。
“陈师傅,”严楼轻声说,“铁蛋的刻纹,会刻在每一根保家卫国的枪管上。”他站起身,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袖中验尸格目上的朱砂字格外刺眼:“掌心无灼痕,肋骨刻纹七道,此乃匠户之魂,军器之魄。”
三日后,严楼带着验尸报告和刻纹拓片,跪在午门外。他知道,此举会得罪整个道教势力,会触怒沉迷炼丹的嘉靖帝,但他更知道,那些死在炼丹炉前的匠户子弟,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纹,不该被埋进黄土。
当锦衣卫来传旨时,严楼摸了摸袖口的刻纹——那是他让陈九斤刻在自己官靴上的,七道线痕,却像七道脊梁,撑起了大明火器的未来。
丹房的火还在烧,匠户的血还在流,但他严楼,偏要在这悲歌里,砍出一条让匠人挺直腰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