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薛晨皆至秋水渡杏林堂,或是陪同水光上山采药,或是守在药室外痴迷地看着水光理药、斩药、熬药。
常来瞧病的妇孺,已与水光混得溜熟,见此情状,眯着眼撞了水光的肩膀:“这谁呢是?”
态度暧昧,言语拉丝。
水光后背面对窗棂与门扉,背着光,单手捉住药铡,“砰”地一声向下一铡,跟铡断谁的脑袋似的。
“姚婶儿,没谁呢。”水光笑容甜甜的,两只梨涡盛满了蜜,话声已趋同于京腔:“是京师十二胡同出了名的二楞傻子。出生时脑袋被他妈夹了道,痴痴呆呆的终不见好——这不,家里头懒怠伺候了,就往外头送,听我一手银针出神入化,便托人找上我,求我狠狠给他扎几针,将他扎聪明些。”
竟是个傻子?
姚婶儿迟疑地扭过头。
水光跟着姚婶儿转头,将药材放一边,笑得双眼眯成两道缝,同廊外斜靠在门扉的薛晨轻盈地招了招手。
薛晨一下子弹直身来,抬起手咧嘴笑开。
瞧上去确有些痴呆。
姚婶儿惋惜地叹口气:“十二胡同的富贵出身竟是个傻子——可还治得好?”
水光扭过身,重新大力铡药草,笑意甜甜的:“胎里带出来的孽,难治得很。若要治好,只有一个法子。”
姚婶儿探头问:“什么?”
“把他头给铡了,放他重新投胎去。”
水光微微侧眸,药室避阳,四面糊窗的麻纸用葛枝沁得发棕,水光背对着光,面颊隐没在暗室的灰际中,甜笑里掺杂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进了五月,天儿就热得起浪,这个为期仅有一旬的初夏,是薛晨这十八年来过得最为舒心畅快的日子,他沉溺在秋水渡,与心上的姑娘在林间晃荡、在河岸歇凉、在姑娘的娇嗔笑声中消磨着无意义的时光——天晓得,他愿意将天上的月亮、星星、最美的那朵云捧到如春的面前,都送给她,都给她!
惟有不虞,是如春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每每他凑过去,如春便羞赧地躲开,唇角的梨涡在绯红的圆脸上甜蜜得叫人沉醉。
秋水渡背靠香山,郁郁葱葱的树下,少年与少女并肩躺着。
薛晨不可自抑侧过身去。
“别慌,你别慌”如春一边躲开他伸出的手和凑近的脸,一边问他:“你何时退亲呀我都打听好了,六司的女官二十五岁时可有一次选择离开或留下的机会——我如今十六岁,不过还有九年,你若退亲了,便去平宁山落叶镇安定村找魏大夫提亲噢,那是我父亲,你找上了他”
薛晨听着这一连串的地名儿,一个头两个大:他活的这小半辈子,压根没听过这样长的名儿,什么镇?什么村儿?什么山野大夫?
退亲是不可能退的,那么自然,提亲也是绝不可能提的。
薛晨支支吾吾地打哈哈:“行,行若是你做到三品的司药,二十五岁也离宫成亲去?”
一边敷衍着,一边再次将头探过去,向来怯懦的少年,在这个出身不高、家世低微的女官面前,温和之中陡然藏着几分强势与执拗。
如春再次将头避开,一抬眼,眸中多了泪意:“二郎”
薛晨一顿,多出的那几分强硬,被软绵绵的甜化解得一无所有。
薛晨翻过身去,呼出一口长气,重新躺下。
如春却志得意满地侧身过来,胳膊枕在面颊下,山间润润的青苔冒出绿意与松弛,如春眼睛里的泪意早已被满山清洌洌的夏风吹散了,甜蜜与轻盈重新回到了少女的眼睛。
如春伸出手,尖尖的、小小的指尖,虚空描绘薛晨略显单薄的眉眼。
“二郎”如春撒着娇。
薛晨难耐地“嗯”了声。
“京师繁华,我自松江府进京后,除却在六司待了两日,便就在这秋水渡采药、洗药、熬药、送药。”小姑娘声音高高扬起:“听说京师有灵验的寺庙、漂亮的屋檐、宽阔的走道,还有杂耍,还有糖人儿,还有糕点佳酿噢,噢!我爹还说京师地下有一个打行,有使斧头的,有玩棒槌的,有拿檀木棍的,有耍流星锤的,有带铁拳套的,还有拿铁锁链的,夜里打行开,鸡鸣打行关,四方打台之上赌谁生谁死,就是谁输谁赢!”
如春半撑起胳膊,手撑在圆圆脸上,将肉嘟嘟挤作一团,杏子一样大而圆的眼睛,如蝴蝶震翅一般眨巴眨巴。
“听起来便很刺激呢!”少女面颊鼓鼓,期待着看着薛晨:“明日我沐休不用坐诊,不如去巷口借了刘婶儿家的牛车到城里去!我们又吃糕点又看打行,可否?可否!?”
打行?
薛晨怔愣了一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听清楚如春后话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是黑拳馆!
京师,天子脚下,能人义士多如牛毛,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都来京师讨生活,可入了京师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九牛一毛,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难得出头。
出不了头,但总得活下去。
一些个有些武技在身的,便加入了“打行”,帮人收收债、教教拳、催催账混日子,实在缺钱的就去黑拳馆讨生活,后头在打拳,前头在押注,谁死谁就输,谁活着谁就赢,敢上台的人要么没了活路、要么武技极佳——这种刀尖舔血,拳拳到肉的玩意儿,有一个人最喜欢。
他也是听这人说起的,甚至还被这人拖去看了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