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幻的画面从模糊变得清晰,缓缓显出眼前的一行黑字:双相情感障碍,中度。
注意到纸张由于手指的用力已经有些发皱了,沈流云这才松了松手。
他动作滞涩地尝试去抚平那点皱褶,一遍、两遍、三遍……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但已经揉皱的纸没那么容易被抚平,还没等纸张变得平整,他就听到护士叫他的名字,治疗室的大门也向他敞开。
和记忆中的彩虹房不一样,这间心理治疗室布置简洁,一进门便见到两个放满各种奇怪摆件的木架。
绕过这两个木架,视野变得开阔,沈流云也见到了他的心理医生刘女士。
刘女士头发花白,戴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晕开一圈温柔的涟漪。她递给沈流云一杯水,而后邀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沈流云接过那杯水,捧在手上没有喝,环顾了一圈,才开口:“这里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窗明几净,光线柔和,不像一间忏悔室该有的样子。
“忏悔室?”刘女士听到他的这个表述,面露疑惑。
沈流云佯装轻松地笑了下,“难道不是吗?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忏悔。”
忏悔过去做错的事,再诉说如今的苦痛。
刘女士并未对这个说法给予认可或是否定,仅仅是笑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接下来,刘女士简单地问了沈流云几个问题。问题都不复杂,但在回答的过程中,沈流云还是不受控地走神。
坦白而言,他还没有做好剖白自我的准备。
刘女士发现了这点,适时停下,转而提起门口的那两个木架:“你可以去架子上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东西,然后将它们摆到这个沙盘上。”
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型的沙盘,这是唯一跟彩虹房里相同的东西。沈流云因此轻松少许,起身去木架上挑选东西。
木架上的摆件很多,有人物、动物、植物、建筑物等等,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但沈流云看得很认真,目光从各个摆件上扫过,不时拿下一个,仔细端详,而后又放回原位。
就这么挑选了十来分钟,他捧着一堆东西回到沙发,将那些摆件逐个放在沙盘上。
沙盘的正中间放了一张餐桌,餐桌上摆了三个小盘子,两个是空的,剩下的一个盘子放在这两个盘子的对面。盘子里放了条鱼,边上没放刀叉或是筷子,而是放的画笔。餐桌的左侧,一个十字架深深插进沙子里。
整个画面诡异又荒诞,让人不禁联想到达芬奇的那幅名作。
刘女士见到这个沙盘沉默了片刻,才请沈流云介绍沙盘。
一开始,沈流云只是在对这些物体进行逐一介绍。
餐桌代表画面里的人正在吃饭,三个餐盘代表有三个人,餐盘里的鱼原本是一条橙红色的小金鱼,很活泼,每天都能看见它在矿泉水瓶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一串小泡泡。
慢慢的,他口中的话渐渐变了,也不再用模糊的代词,开始确切地说爸爸、妈妈和“我”。
他讲述死去的小金鱼,难以下咽的食物,永远忙碌的父母,还有绘画道路上错误的捷径,分手的恋人以及如今空白的画布。
“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是将对那条小金鱼的情感投射到了你的恋人身上。因为你喜欢那条小金鱼,所以你把它画了下来;同样的,因为你爱着你的恋人,所以你也将他画了下来。但你害怕你的恋人会面临跟那条金鱼相同的结局,这才选择不直接将你真正想画的东西画出来,而是去画山、画森林。”
“在心理学上,这种行为通常被称为心理自我保护机制。”
“你将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欲望压抑下去,从而来逃避你不想要面对的、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的结果。”
小金鱼的结局是怎样,沈流云再清楚不过。
他在一堆厨余垃圾里发现小金鱼的尸体,浑浑噩噩地去水龙头下洗手,而后迟缓地领悟到什么是死亡。
他开始疑心他的画笔会带去厄运,也疑心他的喜欢会伴随痛苦,因而给自己树立起条条框框,亦用谎言堆砌起一面隔绝情爱的高墙。
他想要画的从来就不是旭日、雨林和雪山。
他想要画的,一直都只是他的爱人。
有纸张递到沈流云的面前,他才恍然发觉脸上的潮湿。
他其实很少会去回忆童年,也几乎不去刻意想起父母,假装那占据他一半人生的记忆从未存在过。
好像他从小就没有过于明显的情绪波动,对喜怒哀惧的理解都不深刻,但无师自通地学会观察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类,分析以及学习他们的行为。
他学会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也学会母亲的虚情和父亲的伪善。
恍惚间,沈流云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彩虹房。
他将这五彩斑斓的房间当作是自己避难的防空洞,短暂的栖息地,永恒的游乐园。
他想象自己在这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从够不到置物柜到能够触摸每一个架子上的模型摆件,稚嫩的手抚过医院、教堂、学校,捡起树枝,逗弄蝴蝶,喂食飞鸟,最后窝在沙发里看书、晒太阳。
那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固定在礼拜天用以减轻痛苦的治疗则会转变为对明日充满希冀与期望的祷告,会有信仰,会很自由,会幸运地收获爱,也慷慨地给予爱。
49·华夫饼
走出医院大门时,沈流云被日光晃了一下眼睛,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