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澜颓然坐在一片狼藉中,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朕小瞧了孟颜渊。”
孟颜渊这步棋下得太大了,宋澜开始怀疑他早就知道先帝的死因有异,所以才会在这些年里不断与自己作对。包括曾经借病告假,包括曾经逼死周禾,他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局面。
他曾将先帝的死遮掩得很好,曾将梅砚干干净净地从那场祸事里摘出来,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孟颜渊真的起了疑心,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天顺年间的老臣,瑶光殿里的宫人,装殓先帝遗体的道士……人人都成了揭开这场旧案的证人,他们言辞凿凿,得理不让。
宋澜觉得是自己错了,甚至开始怪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将这些知情的人斩尽杀绝,所以才留下了今日的隐患,以至于那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再度成了世人眼里的罪人,他们说:梅景怀罪孽深重。
他当初极尽全力护住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被万人指责的局面。
梅砚出事,梅毓又被孟颜渊的人盯着,宋澜身边可用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沈蔚等人就一直没有出宫,此时正守在瑶光殿中一脸担忧地劝:“陛下,您先不要慌了神。”
宋澜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似有所感,问:“现在朝中是怎么说的?”
沈蔚道:“满朝文武众口一词,恳请陛下为上柱国和徐皇后正名,还要陛下……力惩景怀。”
宋澜神色很淡,竟真的没有多么慌乱,只是冷冷地笑了声,说:“他一个也别想。”
杀伐果断的帝王不会轻易妥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梅砚被逼上绝路。
杭越似有所想,迟疑问:“陛下,您打算怎么做?”
宋澜问:“宋南曛呢?”
他的国玺还在宋南曛那里,没有国玺,许多事情都办不成,堂堂大盛的帝王也被制肘,显得缚手缚脚起来。
杭越迟疑了一下,还没等答话,就看见廖华从殿外进来,说陆延生来了。
陆延生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和宋澜走之前没什么两样,他进殿后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澜行了一礼,而后又与沈蔚和杭越打了招呼。
宋澜沉着一张脸看他,半晌才问:“陆祭酒,你来做什么?”
陆延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宋澜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南曛把持国玺不放,有犯上作乱之嫌,而他是宋南曛的先生,便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陆延生撩袍跪下,似乎并不惧怕宋澜的猜忌,依旧从容地说:“臣去见过梅少傅了。”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的气势就一下子弱了下来。
梅砚入刑部已经有两天了,这期间刑部被好事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兼之孟颜渊派了人把手,宋澜竟是连梅砚的面都见不上。
堂堂帝王被架空了权势,也不怪他掀桌子。
陆延生像是知道宋澜在想什么,先他一步就解释了起来:“刑部此时有重兵把守,臣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进去,是琼然带臣去的。”
琼然,宋南曛。
宋澜蹙了蹙眉,觉得陆延生像是话里有话,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延生还跪着,姿态却不卑不亢,他说:“臣此来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带梅少傅的话,二是为了带琼然的话。”
宋澜一凛,凝神听他说。
“梅少傅说让您顺其自然。”陆延生顿了顿,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至于琼然,他说请您稍安勿躁。”
——
梅砚并未受刑,却也绝不好过。
刑部这地方不比大理寺,刑部尚书又唯孟颜渊马首是瞻,自然没打算放过梅砚。
初时要立杀威棒,梅砚没说什么,让打就打,身体却弱得连一棍子都挨不住,登时就吐了口血。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梅少傅的身体怎么这样弱?”
梅砚笑了笑,自然没有提蛊虫的事,只说是自己旧疾未愈。
说到底他还没被定罪,刑部尚书怕真的闹出人命来,便没再让人动刑,只把人关进了水牢。
水牢阴冷,梅砚半幅身子都浸在水里,即便外面是酷热时节,也抵不住丝丝寒意往骨头缝儿里渗。
锈迹斑斑的镣铐锁住了纤白的手腕,梅砚没受过这等牢狱之灾,腕上的皮肤被磨出了血,而他却几乎觉不出疼,因为已经没什么痛楚比得过血蛊啮血的疼。
那蛊虫已经彻底压不住了,梅砚似是有些自暴自弃,素来疏淡至极的人也露出几分狂傲。
刑部尚书亲自审讯:“梅景怀,先帝驾崩可是与你有关?”
梅砚嗤笑一声,轻蔑地看他:“有关,当然有关。”
刑部尚书像是有些惊诧,复问道:“真是你做的?”
长久的阴寒寂静中,扯着梅砚手腕的镣铐动了动,指尖苍白,他抬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分明已经虚弱至极,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他是皇帝,却听信谗言,冤死我梅氏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他不该偿命吗?”
“你是如何谋害先帝的,从实招来!”
梅砚却又笑了,虚弱道:“先帝是因我而死,却不是我杀的,当日我把刀架在先帝的脖子上,只是请他写罪己诏……”
梅砚抬了抬眼皮,目光阴暗的牢狱,落在了多年前的瑶光殿里,继续道:“先帝盯着桌上的纸笔看了许久,忽然说‘梅景怀,朕偏不如你的愿,你有本事,就去找太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自己撞上了我手中的刀刃。”
先帝死后,梅砚从未主动回忆过当夜的情形,就连宋澜都不知道当晚的细枝末节,梅砚也从没解释过什么,只是先帝一语成谶,后来的罪己诏当真是宋澜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