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你一张嘴我们就能饿死吗?”吴婶哭道,“下次再敢乱跑,我非打断你的腿。”
江蒙倒不怕了,凭她那点儿力气,很难做到啊。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平时呆在吴婶家,隔三差五有人来叫她吃饭,她也就去。
唯独老秀才叫她,她不去。
这样今天到这家,明天到那家,江蒙慢慢长大。身体抽条,骨骼坚硬,面庞轮廓明晰。眉眼浓黑,嘴唇红润,俊的远近闻名。
来说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吴婶乐的见牙不见眼,嫌这个矮嫌那个瘦,誓要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可惜她总挑不出来,后来也再没机会挑了。
村里老人说大概是当今皇上残暴无德,上天才会频频降下灾祸,这样的大旱谁都没见过。江蒙光脚走在田里,脚底板被烫的生疼。坚硬干燥的土地裂成一片一片,两旁的穗子全是空的,手一捏,碎成渣子掉下去。
大家上山下河,扒树皮,捞鱼虾,后来树秃了,水干了,终于吃无可吃。这时县里官差来到,说皇上要远征高句丽,你等必须交军粮,一粒也不能少。
打死的那个老伯,江蒙在他家里吃过饭。他家爱吃红薯,老给她红薯干,比别家的都甜。二毛和其他人一块儿被抓走了,撕心裂肺地冲她喊,照顾好我娘!
江蒙赶回家,吴婶躺在床上,肚子鼓得高高的,江蒙晓得那里头是观音土。她身上衣裳换过,似乎是出了趟门回来,额角都是汗,急促地喘着气。
她说不出话,只伸手哆哆嗦嗦指着墙角的粮缸。
江蒙走过去,路过吴婶的嫁妆箱子时,吃惊的发现那总是上着锁的描红箱子,竟然是开着的,里头空空如也。
她揭开粮缸盖。
里头竟然是一筐窝头。
江蒙愣了,盖上盖子,走回再无动静的吴婶床边。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呆立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望着床上人灰败的脸,忽然感觉很空。
不是饿,就是空,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脑袋是木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机械地把人背起来,迈动腿,走到后山挖坑。
她大张着两眼,心里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手里的铁铲不停。挖到石头,手臂被震得发麻,也只当感觉不到。挖好了坑,把人埋进去,对着眼前低矮的小土堆,她仍旧很茫然。
“照顾好我娘!”突然这句话在耳边炸响,江蒙浑身剧烈一抖,停下动作。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脑海里不停的转。江蒙浑身颤抖,终于抑制不住地塌下脊背,伏倒在土堆前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土里抬起头。抹了把脸,双目赤红。
她已怒不可遏。
“所以你那时决定进京……”沉默半晌,裴预道。
蒸腾的热气后面,江蒙点头。因为回忆的缘故,脸紧绷着,没有一丝表情。
“那时我突然想明白了。”她说,“村子里的人活着,是为了我。我活着,也是为了他们。吴婶的死,是为了我,我的死,若是能为她,才不算冤。”
这番话说的比偈子还云里雾里,但裴预出奇的,完全能懂她意思。
“太子,你总问我这样那样值得吗,其实我才想问你,你们非要跑那么大老远,跟一帮认都不认识的人打仗,前前后后死这么多人,值得吗?”
裴预沉默。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不好回答。成大事者必有大牺牲,历朝历代利国利民之国策,从来不是等闲推行。天下一统要死多少人?开疆拓土要死多少人?总不能因为害怕死的人多,就放任国家分裂,异族猖獗。
昔日汉武亲征匈奴,致使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不可谓不损失惨重,也常有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之骂名。可最终重创匈奴,使其再无力与汉相争,四海安宁、边防稳固、开疆拓土、贸易繁荣,不可谓不值得。
大事面前,唯有不计代价。别说一村子人,就是十万人、百万人,若有必要,也只能牺牲。
只是现在,他不能把这些话说给江蒙听,未免太过冰冷残忍。
“我没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裴预最终避而不答,转开话题,“你吃了很多苦。”
江蒙摇摇头:“早都过去了。”
逝者已逝,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没有必要。
“你和一般的百姓不一样。”裴预由衷地说。他以前是小看她了,以为她和那些庸庸碌碌、麻木生活的小民一样,只晓得吃喝拉撒、传宗接代,对世间一切却从未深究过。
可她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的这番夸赞,江蒙却不领情。
“我没有和大家不一样。”她皱起眉,很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总觉得我们老百姓都是脑袋空空的笨蛋,生下来就不如你们。其实我们也有心,也有头脑,不过是都耗费在柴米油盐上,你们看不到罢了。就怕有一天,没得柴米油盐让我们想,大家去想别的,那时你们才要害怕呢。”
一席话说的犀利,尤其最后一句,寒气四溢,细想令人心惊。
裴预汗流浃背了。
“咳,锅是不是开了?”他问。
“是吗。”江蒙赶紧探头过去,掀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大米已经煮烂,咕嘟咕嘟冒着泡。
“能吃饭了!”她高兴地说。
第25劫同行
裴预一开始还犯嘀咕,没剥皮的米可以吃吗?但粥太香,他太饿,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
吃的时候,又犯了难。
裴预没想到江蒙居然连个碗都不带,江蒙则表示她一个人吃饭,直接锅里能解决的事儿,为莫子还要多带个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