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预大喜:“他们必定愿意。”何止愿意,直接免单啊。
他现在觉得江蒙这人,还不错,实诚,良善,有担当。只可惜走歪了路,等他回京,帮她救出那几个村民,好好教导一番后放了她算了。
已过正午,两人终于站在了熏风楼前,这条街与方才进城时又不同,显然是达官贵人出行之所,街上行人穿着绫罗绸缎,两旁皆是三层高楼,这座熏风楼尤为气派,红墙绿瓦,门楹用蓝色金色彩漆画了吉祥图案,屋檐下大红灯笼两串,垂着金黄穗子。
二人都觉又困又饿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进去狼吞虎咽一顿。可天不遂人意,那两扇雕花木门却紧紧锁着。
裴预一颗心倏忽沉了下去。三两步迈上台阶到门前,狠狠拍了两下:“人呢?!”
“别拍了!”睡在台阶下晒太阳的叫花子嚷嚷起来,“吵死了。”
“你管我?!”裴预扭头怒道。
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别家店或许有关门歇业的日子,但熏风楼乃是情报枢纽,断不会关门。眼下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怕是听见他已经死了的风闻,树倒猢狲散了。
这是他最害怕的情况。
裴预崩溃之际,打街那头行来一匹黑马,径直停到楼前,下来一个黑衣、草编斗笠的人。他也走到门前,见大门紧闭,扭头问那叫花子:“店家哪里去了?”
叫花子懒懒的:“早先老板说要探亲,收拾收拾都去豆城了。特地叫我在此告诉新老顾客。喏,偏有个傻子不听,在那砸门呢。”
裴预一下子放下手。
豆城。豆城?!他心下道一声坏了,怎么忘了这茬,他们现在一定是去豆城找他了,偏他又阴差阳错来了涿郡,两边正好错过。不过也好,总算自己人知晓他并没有死,以后总能想办法营救。
裴预定了神,那边江蒙已和人攀谈起来,那人听着年纪不大,自称是许昌人士,家族行十九,故称叶十九。因不喜读书,三年前到京城经商,积累下些资产,便准备返乡娶亲成家。两人聊得投机,那人听说了江蒙从土匪处脱身之事,眼睛都亮了,直夸英雄。听见她们身无分文,便慷慨解囊,要请她们吃饭。
几人便在不远处的一座酒楼落座,那叶十九取下斗笠,终于露出真容。
竟是个极貌美的少年。
面若敷粉、唇如点朱,一双柳眉星目,好个芙蓉郎君。
不说江蒙,就连同为男子的裴预,都看的一惊: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少年,只怕自己年少时也比不过。再看江蒙,果然一幅呆样了。低头看看自己,一夜奔逃,身上粗布衣裳破破烂烂,伸出手来,指甲缝里竟也有了黑泥。
裴预如遭雷击。
那边两人已经聊的甚欢,句句投机,倒像个前世的知己,不一会儿已称姐道弟。叶十九出手阔绰,一桌好菜好酒,亲自斟酒一杯敬上,江蒙抬手谢绝:“贤弟莫怪罪,愚姊平生最厌这口。”
裴预正失魂落魄地拿茶水洗筷子,听见她居然“贤弟”、“愚姊”地拽文词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不知道,江大侠算是儒侠,江蒙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场面话,只是生性粗犷,平时不爱说罢了。
叶十九一笑,也不怪罪,拿回来要自己喝,却一失手,那杯子直直掉下去。江蒙一伸手接住,还给他,又以茶代酒,敬他一杯。
说话间,酒楼大堂前头的方桌前站上一位说书先生,响木一拍:“今个儿给大伙讲讲,当今右相裴元度的轶事……”
听见自己的名字,裴预从方才那凄凄惨惨戚戚中醒过来,挺了挺脊背,有些志得意满起来。不管怎样,他可是最受皇上宠信的右相,说书人口中的是他裴预。叶十九是谁?没听说过。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裴预一听,原来是说的他摆琼华宴的事儿。
彼时他刚满二十岁,被提拔为右相,双喜临门,便好好费心操办了生日宴。说书人描绘的肉山酒池,什么西域的驼峰,东海的龙肝,北山的熊掌,南涯的凤髓。风雅如张、素的真迹,绮丽如三丈高的珊瑚……属实不合事实,这些东西好弄,他宴会上的东西却不易得。“足足花了——”说书人卖了个关子,“二十万两雪花银哪!”
台下一阵哗然。
裴预听了这话,心中暗笑,到底是乡野人没见识,区区二十万两,买来在席上唱戏的昆曲班子都不止这个数。刚要和江蒙取笑一番,却见她脸色铁青,额头暴筋,握拳“砰”地锤了下桌子:“他妈的这鸟裴预!”
桌子上茶水杯都跳一下,裴预一呆。
江蒙方才听到二十,以为是二十两,已经咋舌,没想到是二十万!
村里先前日子好的时候,一家子每天能吃到一锅米,差不多二三十两,再打捞些鱼虾,就能吃饱了。算到每人每年,不到两石,换成银子,不过二两。也就是说,这裴预一顿饭吃掉的银子,够他们村一个人吃十万年的大米!
她说完抬头去看裴预,见他满脸涨红,额上冒汗,一副尴尬欲死的模样,奇道:“你怎么了?”
裴预平日在京时,无人不捧着赞着,众星拱月一般。如今却被当面点名道姓地痛骂一通,别说维持脸色,连坐在这椅子上都是勉强。他脑子里还回响着江蒙的怒骂,只觉头昏脑涨,浑身发烧,恨不得钻进地缝。被她一问,连看她的眼睛都不敢,涨红着脸站起身就走。
江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扔了叶十九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