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不去想她,他跟她又没什么交情,充其量不过是绑匪与人质的关系,绑匪遭难,他这个人质应该高兴才是。何况他命在旦夕、自身难保,实在不该再有闲心去管别人。
可不知为何就是心烦、愤怒。他想起他自己说过的话,“小事”,现在就像一个嘴巴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官匪勾结他知道。甚至于,是默许的。
世间万事,无非和光同尘,他懂得这个道理,也是如此做的。灰色交易他做过不少,下面人这样干,他为了大局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他沦落到如此境地,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若他真的丧命于此,究竟是错在白龙鱼服,还是错在鱼生多艰?
只听得外头一阵马嘶人声,嘈嘈杂杂,不一会儿,便有人来给他们换衣裳——这又是山大王粗中有细的地方,免得有心人发觉,官军带回去的尸体,倒和失踪人口打扮相同——裴预原本宽袍大袖的直裰,现如今换成了一身粗布皂衣,就连那一点儿文气也没了。他们脸上套了个布袋,用一根绳被绑蚂蚱似的绑成一串,被牵着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也不知到了什么所在,只听那山大王的声音:“将军,这次的人你看如何?”接着便有一个尖细的男声,颇为不满道:“这次怎么这么少?”
也许是天意,叫裴预命不该绝,他听了这声音,顿觉些许熟悉。他天资聪颖,记忆超群,不一会儿便想起这原是京军里一个下等小武官,姓刘,叫刘侃。本来这种小角色的名字裴预是不会知道,但有次皇上秋猎,射中了一只好大鹿,便是这个刘侃呈上来的。他当时就是操着这样一副尖细嗓子,说了几句吉祥话,使得皇上龙心大悦,问了此人名字,裴预当时就在皇上身后,因此知道。
“刘、侃!”裴预越愤怒,声音越低沉,低雷一般作响,“你好大胆子!”
空气有一瞬间安静,紧接着一阵急促脚步声,裴预脸上的头套被猛地摘下,一张气恼疑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等刘侃看清了他,先是大惊,继而那脸色活像见了鬼:
“裴、裴……裴相?!你不是死了吗?!”
第7劫脱困
裴预一听这话,原本已经怒极,现在更是脸色发青:果不出他所料,韩一成那老匹夫宣称他死了。他铁青着脸喝道:“胡说什么!”见刘侃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又怒道:“愣着作甚,还不快给本相解开?!”
刘侃面如土色,一迭声道“末将该死。”又抖着手去解裴预腕上的麻绳。那麻绳是打了死结的,他两手如何解得开?便又扭头骂那山大王,叫他赶紧滚来松绑。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刘侃忙把裴预让到酒席上座,他自己却不敢坐下,站在下首,点头哈腰地问裴相您如何会在此处?
裴预却不搭理,整整衣袖,伸手欲往桌上拿什么,一见上头的都是酒碗,皱了皱眉。刘侃忙冲周围吼道:“天杀的没点眼色,还不快给裴相上茶?!”
等上了茶,刘侃亲自双手捧着奉给裴预。裴预略抿一口,果然味道粗糙,这也难怪,这些土匪哪儿有喝茶的,这点子茶叶还不知是怎么艰难凑出来的。然而可悲的是,他干渴的要命,遇着粗茶也觉甘霖一般。若不是要拿架子,真恨不得一气喝干。
“先把他们送下山。”裴预茶盏离了唇,刘侃立马双手接过,放回桌上。随后直起腰一瞪那山大王:“没听见吗?还不快放人!连同人家的东西分毫都不许差,抬着轿子把人送下去!”
老赵他们从方才开始就惊呆了,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看端坐淡然的裴预,又看看那俯首帖耳的将军,最后看向那原本魔君一样、此时却忍气吞声的山大王,觉得真是魔幻世界,无奇不有。但他们虽说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听到能回家了,无不感激涕零,跪下朝裴预磕头。裴预摆摆手,又看着老赵道:“别忘了本相交代你的事。”
老赵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行人走后,裴预又让那山大王放了江蒙。后者自然从命,立马派个小喽啰去放人。那人领命而去,却不想刚到门口,就被另一个冲进门的小喽啰撞了个满怀,俩人摔作一团。
“大王!不好了!”那小喽啰满头是汗,也顾不上疼,一溜烟爬起来禀报,“夫人她跑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裴预眼睫猛地一抬。
孙猴子竟自己掀开了五指山。他低估了她的能耐。他又垂下眼睫,唇角不自觉地扯了扯。正好,她既逃出去,就算她的造化,虽说她绑了他出来,害他吃了这些苦,但毕竟在黑店时救过他一次,算是扯平。他们现在无冤无仇,以后正好一别两宽。
“那个,裴相啊,”刘侃给他添茶,“您到底是为何会在这儿呢?”
裴预回神,望向那个一脸毕恭毕敬的刘将军,想道:她的麻烦过了,我的麻烦却在这里。
闹了这一阵,天色已将近傍晚,稀薄的日光险险透进来,室内半昏不亮。刘侃满脸堆笑,树皮似的脸皮皱出许多纹路,浸着油汗。那双小而精亮的三角眼里,透出起疑试探的眼光。
“刘侃。”裴预三指捏着茶杯重重放下,面无表情,“你废话太多了。现在跟我回京,你的事,回去再说。”
刘侃点头哈腰,却没有动。他是个机灵人,先前被他唬住,现在恐怕多少有点回过味来。裴预看着他找了个借口和山大王出去,心里着急,面上却不能显,干坐在原地。等刘侃回来,他知道他们已经通过了气。